
色彩的竞技者, 朱德群
少年時個子又高又細,就像中國人所說一樣,像一隻小公雞。這位醫生的兒子是個籃球天才。他愛身穿短褲,又跑又跳,擠走他的哥們去撿球。他不是那種會開懷大笑的人,他愛微笑。他羞羞答答,有點靦腆低調,但眼神逼人卻又動情。那是1935年,在他的故鄉—位於北京與上海之間的江蘇省白土鎮。
但很快,這種消耗不完的精力凝聚到一起投入到“法國藝術”中去了。 15歲那年,德群進入了杭州藝專。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。這里大部分的教師都在法國受過教育。院長林風眠在第戎和巴黎的美術院校度過多年。吳大羽教授回國前曾在布爾代勒畫室工作過。教師當中還有幾位法國藝術家。學生們被培養成基本上都會說點法語的人,他們熟悉歐洲藝術潮流的前沿,譬如後期印象主義,馬蒂斯、塞尚、畢加索等。學校對他們不僅進行技巧方面的訓練如素描、色彩、雕塑等,而且還進行藝術思潮的教育,譬如畢加索的藍色時期和粉紅色時期,立體主義、新古典主義以及超現實主義傾向和抽象傾向等等。 “人們將杭州國立藝專稱之為‘巴黎美院遠在天邊的分院’!”70年後,德群的同學吳冠中這樣回憶道。
在這種氛圍下,朱德群從一個運動員逐漸變成了藝術家。 “我為馬蒂斯的人體、塞尚的空間和畢加索的抽象而感到震顫。”六年間,為了逃避日本人的入侵和轟炸,學校搬遷了好幾次。學生們和他們寬裕的家庭,第一次感受到飢餓和恐懼。 “這些我們很快就不去想它了,我們腦子裡裝的是另外一個世界。法國的氛圍是那麼的遙遠,但對我們來說又是那麼近,它大大減輕了旅途的艱辛。我們真是太超脫了!”
20年後朱德群到了法國。 1955年,他35歲,已經是一個成年人。他的身材還是那麼高大。起了皺的襯衣正好把它變得更結實的肩膀給烘託了出來。在馬賽,有人見他在《越南號》客輪上。他一個人坐在三等艙。那時,他正在追求坐在二等艙的景昭,一個學藝術的大學生,後來成為德群的妻子。在這期間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。
這一年,德群在台灣成了非常走紅的藝術教授,處處受到稱讚。日子過得挺平和。但他很快就覺得周圍的環境有點兒令人窒息。在那個年代,台灣沒有真正的藝術市場。專家們最多也就知道塞尚,馬蒂斯的野獸主義和畢加索的立體主義大部分人看不上。他決定離開台灣到巴黎。他住在離先賢祠不遠的一家旅館。一開始,他敲的是學院派的門。 1957年,他的一幅穿著綢衣的景昭像獲得了法國藝術家沙龍的銀牌。之後,他跟他的第一位畫廊經理人簽訂了一份獨家代理合同。
他很自豪,不過他的前程跟學院派一點關係都沒有。那時他的心已經不在這上面了。一年前,在現代藝術博物館,巴黎組織了一個關於尼古拉·德·斯塔爾的遺作展。跟朱德群一樣,德·斯塔爾也長得高大帥氣。他出身於俄羅斯貴族家庭,先是在波蘭逃亡,繼而又輾轉到比利時,最後通過加入外籍軍團而取得法國國籍。 “真不可思議!”德群被迷住了,一動不動地佇立在斯塔爾的油畫前。 “這些油畫雖然抽象,但你同時可以見到風景、物體……全看你怎麼去看它!” 斯塔爾的枯葉,各種重疊並置的色塊及足球運動員所表現出來的節奏、顫動和運動,都深深地影響著這位中國藝術家。
他的風格開始發生變化,越來越抽象的筆觸引起了讓·科克託的注意。他邀請德群參加在王宮劇院舉辦的今日繪畫展,畢加索和米羅也參加了展覽。在科克托親自設計的海報上,德群是第30號參展藝術家,馬克斯·恩斯特為39號,畢加索為85號。
在法國,朱德群成為一位偉大的畫家。他和趙無極兩個人在巴黎的中國藝術家當中,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水平。當其他人,像他們的老師那一輩的潘玉良等,還在蒙帕納斯的大茅房學院繼續追求那種稍稍變了形的傳統風格,德群則和巴黎畫派的那撥人像漢斯·哈通、皮埃爾·蘇拉熱、喬治·馬蒂約等一起灑脫開來。
他仍在繼續探索。在這個階段,他重新找回中國—他在杭州時並沒在靈魂深處真正紮下的根。他學會了拿具體與抽象之間的曖昧關係去作冒險。而現在,卻是他古老的中國陪他去建立東方與西方之間的另一種曖昧關係。
五六十年代,“初級”的中國藝術很快到達頂峰,並獲得了“手法過於嫻熟,裝飾味道太濃,漆畫的風格,彩絹上描畫的貓和竹”的聲譽。就這樣,五千年的神話被一眼看穿,然後漸漸蒸發得無影無踪。有意思的是,在這個時候亨利-米肖等卻玩起中國水墨來。這觸動了德群。在杭州的時候,像潘天壽這樣的傳統藝術的大師,教會了他在空間、光線、線條和色彩的關係中找到一種很特殊的和諧。這種和諧融會在一種中國精神當中,但德群在法語中無法找到十分嚴謹的詞彙準確地把它表達出來。如果說米肖等法國人通過鑽研,終於捕捉到了一些現象的話也只停留在皮毛上。 “這很正常,在中國書法中向左那一撇,就可以產生成千上萬種細微變化; 如果不了解其中的奧秘,所看到只是一個圖形罷了。”
2004年,法國的中國年。嘎納專門為朱德群舉辦了三個畫展。至5月2日在拉馬爾梅松,至3月21日在米拉馬爾太空館,7月9日起在多美克鎮,分別展出他的油畫、水墨畫,還有他的陶藝。
大家稱他為“大師”。 1997年,他當選為法國研究院美術學院院士。今天,在塞納河畔維特里的家裡,大師像個孩子,心情很好。 “你知道嗎,在拉馬爾梅松La Malmaison舉辦我的畫展之前,他們舉辦了畢加索的個展。”
大家喜歡拿他跟趙無極作比較,他倆年紀差不多,都畢業於杭州藝專,都從學院畫派入手,然後投身於抽像畫。如今,兩人都是院士。但到底是什麼東西造就了這兩位老同學的個人畫風呢?
德群沉思一會。 “我更具男性氣質。無極是南方人,有十分細膩的一面。而我是北方人,顯得更為……粗獷。” 這位昔日的籃球運動員笑笑說,“我的創作是感情的噴湧。我不是那種特別理性的人,我需要處於一團火一樣的狀態裡面。”
跟朱德群交往多年的朋友弗雷德里克·巴勒斯特,喜歡唱對台戲:“我倒覺得正好相反,與趙無極相比較,德群的藝術倒是有點女性化,甚至於男女之間。”巴勒斯特拿《相交》這幅油畫來說明他的這種觀點。 “也許這是朱德群的象徵,是像陽具那樣從地裡冒出來的東西,直指天際,給天際以力量,這是向天際的回歸。這位藝術家需要這種相交……他需要與西方相交來成為朱德群。他也許是個播種者,但他同時也在接納。這是陰陽關係:他被吸進這種螺旋之中,並因此而變得女性化,因此而孕育出某種東西。生命正是由此而誕生。
德群堅持己見。他始終認為,噴發是屬於男性的。 “藝術家和策展人的觀點不會永遠一致的。我們看問題的角度不可能都一樣。”德群說。在花神咖啡館,坐在離哲學家貝納德·亨利·勒維不遠的巴勒斯特在沉思。 “我有個辦法:我看只有我們的共同朋友,法蘭西學院的程抱一能夠解決這場爭論!” (本文由法國《Paris Match(巴黎競賽)》畫報中國特刊提供

